震后曼德勒的废土生存之道

缅甸实皆市的瑞恒达寺庙开设有一所学校,2025年3月31日地震发生时,有17人未能逃生(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火烧贫民窟
吴三多是个圆脸和尚,在瑞波寺(Shwe Bo)已经待了50年。18岁那年,他随同乡来到曼德勒,在这座不过十余人的小寺庙剃度出家。
2025年3月28日中午,缅甸发生里氏7.9级地震。或许因为大多是更能承受变形压力的低矮木制结构,瑞波寺及其周边建筑在主震中逃过一劫。
不久后,6.7级余震随着地鸣而来。吴三多紧紧抱住寺院的古树,突然看见百米外翻滚起浓浊的白烟,火苗接二连三腾起。吴三多心一沉,他很熟悉那个起火点,是挤着约2400人的赛因潘(SeinPan)贫民区。那里的许多家庭,每天都来瑞波寺取水。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在瑞波寺学会了识字。
61岁的妇人多谬从出生起就居住在这里。地震时,她正在屋内给96岁的父亲洗澡,两人随着竹屋摇晃了两分钟,并无大碍。当余震再来,周围传来尖叫,她慌张起来,呼喊女儿、女婿一同把行动不便的父亲抱出屋。
屋外在着火,火舌从外侧道路向内窜行,中年人一边逃跑一边拽走孩子和老人,不管谁家的,都要带出去。多谬抱走了一个陌生男孩,跑到六百米外才分开。火势向瑞波寺蔓延,烧光了毗邻的两座佛教寺庙和一座印度教寺庙,但瑞波寺逃过一劫。
主震后,这里的人们一度以为自己已幸免于难,却在余震时听到大地裂开的声音,像大象低吼,又像地雷爆炸。地裂延伸了大约150米,有人看到了泥沙和垃圾从其中喷涌而出,有人说是不明液体引燃了火焰,也有人与吴三多一样,看到了白烟。
赛因潘贫民区原本是一片水塘,外来者用垃圾和泥沙一点点将其填实,填平了就将此作为地基,用便宜的竹子、棕榈叶和木材在上面盖房。屋内厕所通过自建管道直通地下,排泄物与生活垃圾一同被掩埋在泥土中。这些有机物在密闭厌氧的环境中分解出沼气,地震将这一可燃气体从地下释放出来,接触到灶火后引燃木屋。

在被烧毁的赛因潘贫民区,小孩用蓄水池里的水洗澡(荷可乐/图)
最初的起火点在贫民区西南面,被周围居民扑灭了。但很快,火苗沿着地裂处迸溅,一处接一处,最终汇成蹿天大火。火势持续了半个小时,或许更久,大约三公顷区域内的建筑化为灰烬,只剩焦黑的铁皮和碳化的木柱。
有四个人死于大火。一位躺在床上的中风老人,被发现时是一具焦骨;一对在角落靠缝纫为生的母子,被火焰堵住了出路;还有一个女孩子,在逃跑时掉进了地裂处。
其余人都是空手逃生,财物只剩身上穿的这套衣服。而在洗澡时逃离的多谬父亲,甚至连衣服都没有,赤裸着等到多谬向周围借了块布给盖上。
瑞波寺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吴三多说这庙太小,施不起粥,只能提供空地和井水。人们席地而睡,饿了两天,在第三天等到了赈济。
地图上找不到赛因潘贫民区。这是一片挨着城市垃圾站和腐烂湖泊的生活区,因为毁灭殆尽而开始被外界注意。这里的居民大多在此住了几十年,以捡废品、卖菜、在工地搬砖、开小摊为生,每日收入不足20元人民币,勉强支撑日常开销;这里的卫生情况糟糕,没有干净的水源,脚边的蚊蝇如黑云腾空,迎头乱飞;这里有许多光着身子跑来跑去的小男孩,有跛脚的、痴呆的、脸上或身上挂着肉瘤的……
这里有明火执仗的罪恶,一位花臂大姐的儿子在家门口被人连捅八刀,当场殒命。同行的两人,一个丢了眼睛,一个丢了手指。周年忌日时,大姐在右手臂文上了儿子的肖像,又过了两年,军政府大赦,凶手被放了出来,大姐“无能为力,只能由他们出来”。
震后第二周,只有流浪狗还在扒拉焦土。灾民们脖子上挂着号码牌,排队领取物资。听说最初发物资时,各路灾民哄抢,场面混乱,号码牌由此诞生。只有遭受大火的灾民才能拿到牌子,光是遭遇地震还没这资格。
中午时分,物资车开始源源不断地到来,盒饭、饮用水、被子、衣服、药品、现金……无所不包。这些物资大多来自非政府组织的捐赠,比如饭店老板、玉石商人、卖摩托车零件的公司或者国际社工组织。
每辆赈济车旁都有贫民在哀求分自己一些物资,多数都被拒绝。每当我拿出矿泉水,立刻有小孩跑上来要走。有两回,我手中的空塑料瓶也被讨了去。翻译阿兴说,他们都是附近的地震灾民,没有牌子。
阿兴是灾区志愿者,刚满18岁,期盼着去中国台湾念大专——他听人说在台湾可以打黑工,就能攒钱补贴家用。母亲在生下第三个孩子当周因血癌去世后,阿兴早早就当家照顾弟弟妹妹。他的父亲是挖宝石的矿工,如今形势不好,全家人都靠着存款度日。如果一切如愿,阿兴想去台湾学医,从专科考上本科,毕业后再回曼德勒。
为我做翻译的这几天,阿兴展现了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我忍不住问他,看到废墟与焦土有什么感受,他说很熟悉,也很平静。
“我小时候也住在这样的地方。在这里,任何情绪都是没用的,一切都发生了,只能平静接受,然后继续生活下去。”阿兴说,“我们生活在缅甸,生生死死已经习惯了。”

多谬和家人住在身后的临时帐篷里(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图)
天空公寓
震后第15天,我第二次见到林深。这天与地震当天一样,都是佛教的斋日,信徒们要念佛修行,也因为是斋日,地震当天许多市场都不营业,人群密集度不高,减少了伤亡。
我第一次见到林深是在天空公寓(SkyVilla)的救援现场,他讲述了妻子死里逃生,却目睹孩子在眼前死去的残酷经历(详见《“当救援队救不出活人的时候,就要帮逝者落叶归根”》一文)。当时他颇为冷静,叙述流畅,尽管采访只进行了半小时,但他主动说,会再约我聊完。
而第二次采访伊始,林深就忍不住流泪。从高度紧绷的搜救现场回归常规生活,他开始面对家破人亡的真实处境。“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想,想起来就特别痛,这是每天都在一起的宝贝,是上天给我们的珍贵礼物,虽然很短暂。”
搜救队员在4月5日发现林深小儿子的遗体,又过了三天,在承重梁下找到了大儿子的遗体。“那几天我们是不分昼夜地找大儿子,心里一直很害怕,害怕会不会有挖机已经把他铲走了,害怕找不到,他就要被永远留在那里。”
救援队通过衣服和鞋子与林深确认两个孩子的身份。他盯着救援队抬出裹尸袋,很想看一眼孩子们最后的模样,可救援队员阻止了他,“把最好的念想留在心里,一旦把现在的样子和过去活蹦乱跳的样子连在一起,五年到十年都抚平不了心里的痛苦。”
“找到大儿子的时候,可能还在庆幸终于找到了,情绪被压住了。到了火葬场,眼泪就一直喷涌而出,他的生命在几秒之间就结束了,我们庆幸他没受罪,却又心疼他最后都没看到我们一眼,一声疼都没来得及叫。小儿子是在我妻子眼前去世的,心痛小儿子受了那么多煎熬。怎么想都是心痛。”林深说。
我们的采访约在名为“独特的曼德勒茶室”(Unique Mandalay Tea Room)的餐厅,我与林深在露台交谈,他的妻子独自坐在茶室内一个三面环墙的角落。这些天,林深和妻子时时相伴,不让彼此落单。出于自我保护,林深妻子不愿与外人谈及地震时的经历。
“这里也是我们喜欢带孩子来的地方。他们喜欢吃这里的缅甸甩粑粑,还有放了牛奶鸡蛋的千层饼。”林深说,“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回忆。”
餐厅很美,偶尔有微风吹过一旁的榕树与金合欢,阳光投下的影子也在舞蹈。曼德勒的消费场所正在重新聚拢人气,两小时里,我们邻桌已经翻过一次台了。
“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都那么平静,又那么孤独,孤独得可怕。”林深继续说,“我想帮你把采访做完,就是想更多人记住这场地震。”
某种意义上说,林深是幸运的。天空公寓B栋三层只有他妻子一人幸存,也因为他的社会资源和个人能力——协调了挖机和救援力量,明确了作业位置——他能准确找到孩子们的遗体。
更多的华人家属在苦苦等待亲人的遗体。据《南方人物周刊》统计,截至4月15日,至少还有58个居住在天空公寓的华人失踪(一个八口之家仅存一个未成年女孩),他们的亲属都还在曼德勒等待。

2025年3月31日,地震导致曼德勒至实皆市的道路路面出现非常严重的坍塌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天空公寓住着许多为了逃避缅北内战而来的华人,他们精心挑选了这个堪称“曼德勒汤臣一品”的高级住宅,只为获得不会中断的水电、可靠的安保和除虫服务。
除了近百名华人罹难于此,至少还有一名俄罗斯男性和一名日本男性在天空公寓丧生。已经确认的遇难者,还包括两个缅甸政府高级官员的亲人,一个身价十几亿人民币的缅甸商人。等待的亲属中,有的人已经不再执着于找回遗体,转而等待亲戚的保险箱:里面有一叠地契。
《南方人物周刊》获得的监控视频显示,地震开始后的20秒内,天空公寓的B、C、D栋的楼板即脱离建筑框架,悬空摆动,随后呈漏斗状塌陷,塌成豆腐切片。
居住着642人的天空公寓是本次缅甸地震伤亡最惨重的地点,也汇集了最多的极致个案和最多的争论。
震后最宝贵的24小时生存时间里,救援很大程度上依赖本地志愿者的自发行动,林深的妻子就是这样被找到的,但志愿者能力有限。
至少有两名男性都曾幸存到震后第三天。他们的亲人或是在洞口打气,或是以倒水的方式,想给夹缝中的亲人补水。但这两人都没有等到救援。
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着一个锯腿救孕妇的故事。
震后第三天,各方在天空公寓B栋同时对一名男子和一名孕妇救援。孕妇生命体征尚可,但小腿被钢筋刺穿,被困空间狭小,很难支撑出新的操作空间。在她和家人都同意截肢的救援方案后,一个来自公立医院的三人医护团队被调配至此。
等待截肢时,男子生命转危,本地救援队要求医生先去救男子,因男子仍有可能被救出。此时,一位医生突然情绪失控,声称接到的要求是来救孕妇,也只准备了给孕妇的药品,如果现在转而救男子,孕妇怎么办?后果谁承担?
救援队员与医生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最终,三位医生留下了麻药和止血带,离开了现场。
2021年军政府上台后,素有参与抗议活动传统的缅甸医生,大批量从公立医院辞职,以致缅甸不仅医护短缺,在职的医生也承担着比往日更大的压力和风险。
很快,男子死去,一位缅甸志愿者承担了给孕妇锯腿的任务。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孕妇身上还压着亲人的遗体,不得不先用电锯截断遗体,后锯腿,再艰难抬出,整个过程超过了一小时,其间孕妇因为大量失血而死亡。
此后,天空公寓再也没有传出幸存者被救出的消息。在主震和第一次余震之间,一位妻子曾经收到丈夫传来的视频,视频中能看到B栋楼道里都是残砖碎瓦,一群人嚷着往下跑,背着包或是拎着箱子,然后在坍塌的楼梯口停住。
天空公寓B栋遗体搜救一度由云南蓝天救援队负责。在垂直挖掘一周后,云南蓝天挖到了一个小楼道,里面紧紧堆叠着11具遗体,身边有箱子,有皮包,有金银细软。
4月7日,离开曼德勒前夜,云南蓝天救援队队长张鸿福受当地委托,通过与吊机的配合,进入尚存六层建筑结构的天空公寓A栋10层,砸开已经变形的办公室门,取出了公寓管理者的电脑,里面存有全部住户的名单。
“我们没有DNA库,遗体也都变形得难以辨认,只有名单才能帮助我们分辨谁逃出来了,谁又失踪了。”天空公寓的运营方Asia Awaratt Co.,Ltd的经理Aung告诉《南方人物周刊》。他说天空公寓的搜救进展顺利,D栋已经挖完,他的三十多位同事也都被找到。
家属依然在等待。后续的挖掘工作主要由当地救援队和消防队负责。在名为“天空公寓家庭”(SkyVilla Family)的Viber群组,人们都在讨论消防队有没有认真作业、泼水节放不放假、会不会拿走挖到的钱财。他们联合起来向现场的指挥者请求,一定要挖出自己亲人的遗体,带回家安葬;一些人还另辟蹊径进入作业现场,回传视频安抚大家:他们今天在工作,没有放假。

2025年3月31日,来自曼德勒的志愿者为实皆运来一些蚊帐、食物以及饮用水,准备分发给灾民(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曼德勒的命运
作为缅甸最后一个王朝的首都,曼德勒短暂地辉煌过。二战期间,曼德勒遭遇了毁灭性空袭,五分之三的房屋被毁。1948年缅甸独立后,虽然曼德勒仍是上缅甸的主要文化、教育和经济中心,但在纷乱的国内局势下始终难以摆脱衰败的状态。1980年代,曼德勒又经历了两场城市大火,合计被摧毁了九千余座建筑,造成近12万人无家可归。
1990年代,遭遇西方制裁的缅甸打开门户拥抱邻国,来自中国的直接投资大幅增加,并通过缅甸华裔进入了曼德勒的房地产、零售、木材水泥、黄金珠宝等行业。“曼德勒转变为一个繁荣的现代化大都市,到处都是外国企业和宝石交易中心,这些是在创业的华人少数群体支持下发生的。”伦敦国王学院刘氏中国研究院的研究员汤姆·米勒(Tom Miller)总结道。
缅甸拥抱了一阵好时光。2012年,军政府与反政府武装和平谈判进展顺利。2014年,缅甸经济成长居世界之冠,2016年名列美国福多尔(Fodor Guides)旅游指南世界上最热门的旅游目的地。
在曼德勒,我遇到数十位当地民众。他们政治立场千差万别,甚至难以调和。唯一的共识是,2012年至2021年是缅甸的黄金十年,是国家发展的十年。许多人用“有希望”形容那十年,连海外的缅甸人也愿意回国,他们也会说出具体的生活细节:电力充足,工作机会增加,晚上还能独自出门吃宵夜。
2021年政局生变后,缅甸再度陷入无休止的内战,尽管赛因潘贫民区是非交战区,但危机仍然会以威胁生存的姿态出现。过去四年里,缅币对美元累计贬值了80%。玛桑桑凯的摆摊生意越来越难做,每天只能挣10元人民币,她不得不再次让孩子辍学,去工厂里切槟榔,这样一天能挣七八元人民币。
多肯纽伊的儿子是往返曼德勒和缅北腊戌的货车司机,每个月能往家中寄大约340元人民币。2023年9月,多肯纽伊失去了儿子的音讯,她跟着瑞波寺的车去过腊戌一趟,无功而返。“连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了。”她说。
走访地震灾区,就像拿着放大镜在观察一个社会的系统性脆弱。比如,阿马拉布拉镇的Att Hkyaote村的穆斯林社区,有几座坍塌的房屋本就因为年久失修而破败不堪。屋主说他们早就想拆了重建,但因为宗教问题,建筑申请迟迟未能得到政府批复。又比如,地震发生两周后,军事势力犬牙交错的实皆省仍未能有效统计出受灾情况。外界至今不知道反政府武装控制的山区,正在经历什么。
曼德勒城最大的游乐场邻江而造,摩天轮、水上乐园、过山车一应俱全,色彩鲜艳。与游乐园一街之隔的河堤上,是一个贫民区,歪七扭八的灰绿色拱形帐篷,远看就像半截油气管道。锅底结痂的铝盆摞在柴油桶上,旧衣破被堆叠在沙地上,女人和孩童在伊洛瓦底江洗澡洗衣。涨水后他们就搬到路边,光屁股的男孩四处乱跑,洗干净的衣服就挂在树枝上。等到退潮,他们再回河堤。
地震没有损坏他们的帐篷,为避免他们得传染病,志愿者给他们送来过一次饮用水。
“曼德勒是受灾最严重的,但也是最有韧性的。曼德勒是交通枢纽,经贸往来多,曼德勒人还有重建生活的机会,”长期往返中缅、在缅甸从事了14年人道主义工作的蔡涛表示,“很多有武装冲突的地方,道路、通讯都受阻,物资也过不去,这些地方的韧性就很差,但这些地方往往也是我们到不了的地方。”

2025年4月1日,一位市民抱着他的狗站在实皆的伊洛瓦底江边,不远处是在地震中损毁的地标性建筑阿瓦大桥(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在走访了曼德勒及其周边后,蔡涛感慨,地震中的缅甸老百姓很大程度上是自己救自己。“生命救助靠救援队,生存救助目前还是靠互相帮助。到处都是捐赠物资的车辆,去实皆的路上都堵车了。”
地震发生一周内,与曼德勒隔江相望的实皆市成了国际救援的孤岛,除了马来西亚救援队,实皆灾民的救援、救助都靠自己。
当地人跑向被压塌的实皆消防局,喊着“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实皆的消防员每次回忆到这里,就哽咽着说不下去。地震后一周内,十几名实皆消防队员穿着拖鞋,拿着小锤子,一个点接一个点去破拆,他们在地震122小时后救出了一名幸存者,也挖出了更多的遗体。
早期抵达实皆的外部救援有一个来自缅甸南部城市东吁的公益组织,他们因为没能及时救出五名被困者而抱在一起痛哭。
在曼德勒,一所华文学校倒塌后,周围居民涌过来徒手搬砖,清出一个狭小的通道。一个瘦小的年轻人爬了进去,把孩子们一个个带出来。
“国际救援队没来时,都是本地人进去救,大家一起努力,每一幕都让我印象深刻。”志愿者阿强说,这是近年来他第一次在缅甸感到“众志成城”,感到“灾难无情,人有情”。
民间热烈的自发捐赠至少持续了两周,蔡涛用“非常热情”来评价,“老百姓自己活过来之后,马上就去帮助别人,和我们遇到灾害的情况很相似,非常淳朴。”
另一方面,地震造成了至少3094座寺庙和5275座佛塔受损。以曼德勒的固都陶佛塔为例,地震后,塔院有四分之三的建筑受损,通体贴金的主塔更是豁出几个大口子。
这座完工于1868年的功德佛塔,将集结了2400余名高僧修订的《三藏经》等刻在729方云石碑上。这是为当时的新王城曼德勒奠基的项目,也是缅甸国王敏东王抵抗英国文化殖民的方式。固都陶佛塔的管理者说,地震发生十天了,有考古工作者来看过,但没给出任何建议。由于佛塔在201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了“世界记忆名录”,他们也将情况上报给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不过暂时也没收到任何回音。
佛塔会不会倒,往哪里倒,没有人知道。塔院门口的一座小佛塔完全坍塌,掩埋了一尊身披珠宝的坐佛。管理者怕有人来偷珠宝,日夜守在塔院门口。一百多年前,英军占领曼德勒后,石碑上的金、银、宝石及各种珍贵装饰物曾被洗劫一空。

2025年3月30日晚8时许,缅甸曼德勒天空公寓救援现场(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重建
缅甸所面临的危机远不止灾后重建。根据世界银行在2024年12月发布的《缅甸经济监测报告》,缅甸的财政赤字居高不下,未来公共债务预计超过GDP的60%,同时预计会有25%的人口(约1430万)面临严重的粮食不足,流离失所的人口总数已达350万。世界银行乐观地估计,如果缅甸的农业、工业、服务业能在2025年逐步恢复,那全年经济增长可能小幅回升至2%。
2025年3月28日的地震打破了这些预期。在地震前3月14日,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WFP)表示,因为资金严重不足,4月起被迫暂停对缅甸境内超过100万人的粮食援助。
“这次援助暂停将对全国各地依赖WFP生存的脆弱社区造成毁灭性打击,”WFP驻缅甸国家代表迈克尔·邓福德(Michael Dunford)说。他呼吁国际社会和合作伙伴给予WFP更多的资金支持,“在缅甸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国际社会不能忘记这里的民众。”
漫长的赈灾和重建,仍然离不开国际力量。
4月10日,中国国家国际发展合作署宣布,在首批1亿元之外,追加10亿元人民币(约1.36亿美元)的紧急人道主义救灾援助。次日,联合国人道事务协调厅在缅甸2025年人道主义响应计划(HNRP)的基础上发布了增补2.75亿美元的筹资计划,旨在为110万名地震受灾群众提供紧急援助。此前,欧盟宣布对缅援助1300万欧元,东盟则表示已动用东盟基金为缅甸地震救援提供支持,并正在讨论长期援助计划。
按照惯例,欧美的援助资金大多会通过与当地社区、基层组织和地方志愿者合作的方式,使用到位。蔡涛告诉我们,可持续性资源的导入是在缅甸从事人道主义救援非常重要的部分,这不仅关系到筹集足够多的资金,也意味着在评估各项需求后,援助组织要能在当地扎根,能让当地接受。他以捐水举例,相比空运纯净水,在当地水厂买水不仅能帮助灾民,也能激活当地市场。
在物资援助之外,世界卫生组织报告了灾民的心理健康问题,体现为焦虑、失眠、恐惧和悲伤。中国志愿医生观察到接诊患者中约10%表现出创伤后应激障碍。国际移民署(IOM)正在用移动医疗车为受到地震影响的人群提供心理支持,并主要服务阿马拉普拉等乡镇。

阿马拉布拉镇的安置点,等待领取物资的灾民们(荷可乐/图)
地震发生当天,缅甸军政府领导人敏昂莱发表电视讲话说,“我郑重邀请所有国家、组织、民众,只要愿意帮助缅甸受灾群众,我们都真挚欢迎。”这是缅甸军政府一次罕见的对外求援。在这之后,缅甸迎来了中、日、俄、印度、白俄罗斯,以及东盟多国的搜救队或医疗队。总部位于英国的慈善组织灾难紧急委员会为缅甸地震开展了筹款活动,第三天就筹集到了1000万英镑。目前,联合国灾害评估与协调小组(UNDAC)还有30名成员在仰光、内比都和曼德勒开展工作。
有人向我们提到了2008年5月的热带气旋纳尔吉斯,那场四级风暴重创了伊洛瓦底三角洲和仰光地区,造成了约14万人死亡或失踪,数百万人流离失所。但也是那场风暴,成为缅甸历史上首次在大规模人道主义危机中接受较大规模国际援助的契机,超过110万人获得了食品援助和其他救援。
“纳尔吉斯打开了缅甸的大门,从那时起,国际救助、国际资源也逐步进入缅甸。”一位长期为联合国工作的人道主义工作者说,“人道主义、发展与和平是三角关联的,建立人道主义援助,也能促进和平。”
西方社会对缅甸的关注集中在民主与昂山素季,缅甸也因此反复遭受国际制裁。著名的缅甸研究者丹敏乌(Thant Myint-U,又译吴丹敏)屡次表示,缅甸的许多问题比单纯的民主议题更重要——比如族群冲突、经济萧条、底层困苦:“缅甸所需要的,不是简单的政权更替,而是更彻底的转变。”他认为民主议题带来的制裁进一步加剧了政府的封闭和缅甸民众的痛苦,继而致力推动军方与外界和解。
丹敏乌是前联合国秘书长、缅甸外交官吴丹的孙子,本人也曾在联合国任职,参与过缅甸和平进程调解。他对缅甸问题的看法发生过重大转变:1988年至1991年,他在华盛顿和伦敦鼓吹西方应以最严厉的立场对待缅甸军政府,但到了1992年,他越发对缅甸遭遇的援助限制和制裁感到不安。他意识到,这些措施给缅甸带来了事与愿违的人道主义危机。
1995年,时任美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奥尔布赖特(Madeleine Albright,后任美国国务卿)参加了在北京举行的第四次妇女问题世界会议后来到缅甸。美联社播出了她的部分行程:奥尔布赖特与身穿卡其制服的缅甸将领对坐,后者脸色铁青;而后她见到了昂山素季,在场所有人都面带微笑。画面随后转向缅甸的乡村,男女老少村民开怀大笑,往奥尔布赖特脸上抹特纳卡(以黄香楝木制成的缅甸传统护肤品,涂在皮肤上呈黄色),对她说“你很漂亮”。

2025年4月2日,曼德勒一个佛寺被地震破坏后,附近居民在寺院空地躲避余震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根深蒂固的缅甸形象就此形成:邪恶的军政府将领、一个完美无瑕的偶像、等待拯救的天真人民。”丹敏乌写道。
在赛因潘贫民区,我向至少20名灾民提问,他们对未来的期望是什么。
每个人的回答都出奇一致:想要继续生活在这里,想要回到原本生活的那个角落,盖不起房就搭帐篷,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就好。多肯纽伊说,她不羡慕任何住楼房的人,她只想儿子能回来,回到这片他们生活了50年的土地。
我的采访突然被一个醉汉打断,他误以为我是发放物资的好心人,不断表达感谢。因为地震时他不在家,所以他的手机没被烧掉。
醉汉打开手机,展示了一张照片:天空蔚蓝如洗,白云绵延千里,铁皮屋顶高低错落,一座座高脚木楼紧紧相依。
这就是赛因潘曾经的模样。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 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 陈诗雨
责编 李屾淼